江南的雨，总是不急不缓地浸润着万物，茶烟在雨气里洇开，更添几分幽深，不亚于雨水与土地已经开始了博弈。吕文扬端坐于临窗茶室之中，凝神静待着那位名动亚洲的二胡圣手宋天鸣的到来。他特意选择这落雨黄昏，雨声淅沥，如同无形之弦悄然拨动，更易探知那琴音深处的心弦。

门外脚步声轻响，宋天鸣携琴而至，一身素净青衫，神情如古井无波。二人相对而坐，茶香默默流淌，却似乎被无形的张力所搅动。宋天鸣未多言语，将琴置于膝上，微闭双眼，手臂轻抬，弓弦相接处，呜咽之声便如这缠绵冷雨，凄切流淌，正是名曲《二泉映月》。窗外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声音，几乎与琴声融为一体，幽暗情绪弥漫，仿佛整个茶室都沉入了寒凉水底。

一曲终了，余音绕梁。吕文扬这才轻轻放下茶杯，杯底碰着桌面，一声清响：“宋先生，此曲如泣如诉，悲凉入骨。”他顿了顿，话锋陡转，“只是这雨下得人心也沉了。不如……来一曲《赛马》吧，如何？”

宋天鸣持弓的手，指节分明处骤然一紧，手背上细微的青筋无声凸起。琴弓搭在弦上，竟有瞬间难以察觉的微颤。那首《赛马》本是万马奔腾、意气风发之作，此刻要他在这愁雨黄昏里骤然奏响，分明是一场无声的刁难。室内陷入一片寂静，只余窗外雨声单调敲打。吕文扬不动声色，目光如细针般无声刺向宋天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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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静中，宋天鸣忽然睁开双目，眼中幽光一闪，手臂猛然挥出！弓弦激烈碰撞，一股迥然不同的气魄骤然冲出——那确实是《赛马》的旋律，却被灌注了别样的魂魄。弓弦铮铮，旋律依旧奔腾，然而奔腾之中竟裹挟着一种悲壮苍凉之气，仿佛烈马嘶鸣于凛冽朔风之中，欢腾之下暗藏无垠旷野的孤寂苍茫。琴声如刃，割破弥漫的阴郁雨气，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力量终于挣脱束缚，直击人心。欢腾的节奏里竟透出某种倔强，那是将千般悲欢强行驾驭于弓弦之上的力量。

一曲终了，琴音戛然而止，如刀锋猛然收回。宋天鸣收琴入囊，动作利落干脆：“琴师不是演悲欢，是驯悲欢。”语毕，他微微颔首，转身离去，青衫背影融入门外沉沉的雨幕，再无回头。

吕文扬手中茶杯停在半空，久久未能送至唇边。窗外雨声渐隐，屋内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茶香。方才那琴音中的万马奔腾与苍凉孤寂，仿佛仍在梁间冲撞，那琴声里迸发的无形力量，远远超出了他精心设下的棋局边界。他凝望着宋天鸣消失的方向，心弦深处被猛烈撞击，余波震荡不息。

他静静放下茶杯，杯中水纹微漾，终究未能饮下。这场无声对局，他原本在暗处布好了棋子，自信能步步紧逼。可宋天鸣最后那一曲惊雷般的《赛马》，却如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——那琴师竟将心中所有沉潜的悲欢，全部化作手中弓弦上奔腾的骏马与旷野的烈风。琴声中的孤绝力量，恰似一场豪雨冲散了精心布局的沙盘。原来最高明的棋手，早已无需落子于盘；只凭胸中丘壑，便足以让所有预设的边界轰然坍塌。

发布于：江苏省